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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第九回 张命妇开宴结私情 施偏房无心伤族侄

却说尤氏对着玉坛道:“我看你本是读书人,所以不曾要你写靠身笔据,一进门来我就派你办理管总之事,也不薄待你了。你因何要连着田妈勾引我的丫头,又将我穿过的鞋子都拿了去,你居心何似?意欲何为?”玉坛道:“主母在上,我今晚不得不直说了。我旭垣原是旧家子弟,与这里还有两重旧亲。我本姓邱,名树业,字玉坛。只因本年二月间,在长生庵游玩,适值这悦来妹妹跟着主母在殿前行香,我见他相貌非凡,就动了当初唐寅遇秋香之念。他虽不曾三笑,已我动了七情,所以学着唐寅进华府之法靠进府来。如今果然成就了,又蒙主母恩宽,这是莫大之情。至于绣鞋一事,彼时并不知是主母穿过的,所以取来细玩了数日,如今生米已煮成了熟饭,万无挽违之时。其中定有天缘,求主母将错就错,从权些罢。”尤氏道:“你倒拿着这鞋子的原故来逼我入你们的党了么?”玉坛道:“不是我来逼主母,是天缘假手于绣鞋,逼到主母走到这条路上来。”尤氏道:“这个事情,总是何惠的老狗才不好,将你的荐到这里来,害得我这步田地,好教我左右做人难。若不走你们这狗党,无奈我的旧鞋已经被你戏弄一番,何以为情?又恐你不遂所愿,有意传扬出去,教我脸面放在何处?若入了你们这个狗党,教我如何见得丈夫,如何见得祖宗,如何见得父母亲戚,如何见得这些下人,如何见得自己的影子呢?”玉坛接口道:“主母太迂了,若以主翁而论,现在安徽瞒着婶娘娶妾,有何对他不住?若以祖宗而论,阴阳间主翁在隔,那能知晓?犹如阴间之事,阳间也不能知晓。若以父母亲戚众人而论,以及惟我不传出去,他人那能知道?若以身价而论,当年武则天有天后之尊,尚有此行。”尤氏道:“据你说来,我更可以如此的了么?”尤氏又假意不允,玉坛同悦来又假意哀恳,又一回,然后尤氏道:“既如此,我却不能不走这条路了的。你们都起来,坐着商量罢了是。”玉坛、悦来都磕了头三个,又告了罪,也就坐下了。尤氏道:“嗣后须要各自留心,防着家人们的耳目,你两人都是乖乖巧巧的人,不必要我细述的了。至于日后的长久之计,却也不难,只要假意先将你逐出后,再将旧用的家人一齐换了新的来,你再来时就没有人晓得你是这里的奴才了,尽可认作小辈,管理一切账务。就是你表叔是个大近视眼,虽然见过你几回,也不能认识的。渐次领你为继子,然后再将悦来配你为偏房,你表叔万无不依的。若论我们目前的欢会,你两人均是聪明人,毋庸约法三章的。惟有背着人的称呼须要改口,你叫我婶娘就是了,悦来亦不须自称小婢。玉坛费尽心血卖身作贱,着见是多情多义的血心人,替你捐一个小功名,洗洗贱气是要紧的。”玉坛、悦来两人不胜欢喜,声声道谢。尤氏道:“你初来时,我看你品貌原不像低三下四之人,颇有书香之气,那知竟不能逃过我的眼力。”玉坛道:“足见婶娘的法眼就不输许负蒯彻了。然而相术一道,也是极难明白的。即如婶娘与悦来妹妹的相貌毫无两样,不过略有些厚薄而已。至于声音手脚都是一样的,怎么就有主仆之分?”尤氏道:“善观相者,第一观人清浊,第二观人行止,第三观人气象,第四观人规模。若以丑陋美丽观人,大谬不然的。”三人只管谈心,不知东方已白,直至一声醒炮,大皆方知天明。尤氏道:“我们讲话讲疵了,快些睡罢。”悦来赶忙服侍尤氏睡了,然后自己才睡。

玉坛一到自己房中,觉得一股冷气,毫毛直竖,连忙睡到床上,便昏昏沉沉,发寒发热,耳边听得有人讲话。一个道:“这厮昨日没狠受伤,与牌票应报之伤不符。我那时迟到一步,没有加功。”又一个道:“我们快来将他有伤之处致到他重伤便了。”玉坛听得这话,更相信梦中之事了。正欲钻入被窝里去,觉得受伤之处已处处大痛起来了。玉坛便想:“世间犯了轻罪,往往先与值刑班讲轻手钱,据他们的说话也不过要我吃些痛苦而已,阴阳一理,难道不好用钱的么?便钻在被窝中百般许愿。正在许时,耳边忽闻一人道:“这厮肯用钱,我们也落得的歇既手罢。”又一个道:“你不怕土地老爷查出我们得钱徇情的情节,要到阎王那里去报的么?”那一个道:“只要我们分与他几两银子就完了,若当差的总要照票行事,只好卖老婆过日子了。我们得这项钱财,虽然说是贪财,究竟还是救命的,比那种谋财害命的好着多呢。如今除了贤人君子,那个不是生出来就有谋财的心肠?我们得他这项银子,尽对得过阳世之人。”那一个又道:“我们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,歇手罢,不要给他苦吃了。”玉坛在被窝中听碧清,果然丝毫不痛了。然而精神大惫,直睡到得午初方得起来。即走到上房,将被鬼差致痛之事一一告诉了尤氏、悦来两人。尤氏、悦来不胜惊骇,赶忙令厨下人备办祭筵,多买些金银锭帛等物,闹了大半天方毕。

尤氏与玉坛、悦来道:“今晚我们逞此菊花鲜健,何勿畅饮一夕,商量商量后来之事?”悦来道:“狠好。”便将祭筵内拣了几件巧口的菜,又添了几十个肥蟹存在上房,其余祭菜一齐分给下人吃了。

到了一更将尽时,玉坛兴匆匆将前后门关锁后,供菊上灯,安排筵席。尤氏、悦来俱在卧房后轩,吹炉热菜,不一时,燔炙芬芬摆满席上。于是三人坐议,各饮了三杯后,随将日后悦来与玉坛毕婚一节,以及收拾新房、玉坛捐职一一议明。然后三人持螯赏菊,把酒猜拳。尤氏道:“我们今晚持螯赏菊不可辜负了这风味,必得各献智囊,以蟹为题。如今让我先来献拙。

诗曰:

尤氏云:

橘绿橙黄霜满天,江南水族定然鲜。

三千坚甲横行断,

玉坛云:

十二新图联入筌。黄白俱宜姜作配,

悦来云:

尖团共与醋为缘。烹时须去螃蜞种,

尤氏云:

熟候应开翰墨筵。辨味直超莼菜上,

玉坛云:

饶他合向菊花前。讶嗔怪物何其陋?

悦来云:

误食馋夫信可怜。八跪曲如婢子膝,

双螯止得雅人涎。

尤氏云:

座中俱有东坡致,且喜床多买蟹钱。

尤氏命玉坛誊了出来,回环细阅,便道:“悦来吟的‘八跪’‘双螯’一联,用意谦恭,更能运古化俗,出于自然,巧妙之至。至于‘尖团共与醋为缘’一句,诗虽好,未免近于取笑,不但形容自己,连我也取笑了。”悦来道:“这句诗原是他逼我联出来的。他的一句‘黄白俱宜姜作配,实在可恶,看来有心逼联的。况他这一句诗,还寓着姜辣制人的意见,我们理应先给些辣气他尝尝,压压他的辣气才是。”玉坛笑道:“好婶娘,好妹妹,不要过于吹毛求疵,只要你们不吃醋,就不应我这一句诗了,何必要给辣气我吃呢?况我这一句诗并不是有心做的,何必多心?我上有丈夫阵,下有娘子军,即有姜之性,也不敢发出来。”说着尤氏、悦来都笑起来了。尤氏又道:“你这句‘饶他合向菊花前’可谓景出于情,颇有韵致。‘讶嗔怪物何其陋’一句,淡而有味,运古无痕,足徵老手笔杖。”玉坛道:“‘合向菊花前’一句,淡而有味,是从‘直超莼菜上’句中化出来的,不好算我的本领。平心而论,自然婶娘是超首,这种题目而能空中扑题,更能得势,非老作家不能。中联那‘直超莼菜’之句,意高句老,果是冰雪之姿。至收句‘座中俱有东坡致’,带着多少感慨悲歌,悠然而妙极了。当年昭容、班姬诸才,亦不过如此。”尤氏道:“不过分逝奖誉我了。我们再吃几杯吃饭罢。”于是三人重顿精神,复又剪烛看花,持杯射覆,直至二更时方才收令吃饭,大皆帮着收什了筵席。然后烧汤净身,焚香烹茗,又说笑了一回。尤氏道:“时光不早了,玉坛去睡的了。”〔玉〕坛道:“婶娘教我到那里去睡,这话有些不解吓?今晚自然要服侍婶娘睡的了。”尤氏道:“我不要你服侍,你去服侍悦来便了。”悦来道:“既蒙奶奶许订同心,命我为侧室。侧室者,备妾之谓也。备妾者,以备不需之谓也。虽无约法三章,自有尊卑先后之分,这是奶奶无从推诿的。”玉坛道:“妹妹说的是。”就要脱衣睡到尤氏床上去。悦来道:“这倒不能给你去睡,先要服侍奶奶上了床,才许你上床呢。”玉坛笑道:“又要费你心来挑饬。”尤氏道:“这件事本来是你们赶出来的事,如今倒做在我身上来了。你们两个鬼活猴,可恶之至。”悦来道:“今晚奶奶就将四爷当一个丫头,教他服侍服侍也是应该的。我此刻脚痛得狠,要紧睡了。”一面说一面去闩上了房门,转到自己房中去了。这里玉坛照从前服事一一如法,然后两人睡下,放放心心,你抱着我腰,我钩着你颈,如鱼得水,似漆投胶。自然一个将凸字镶进凹字中去,一个将凹字就套到凸字上来,虚乎其背,同有推就之权,侧于其身,共得动摇之势,动静得于机,往来报以礼,雏凤深藏于丹穴,狂莺戏摘其朱樱,颠颠倒倒,霎时间风狂雨骤,闭眼咬牙,气吁吁一泄如注,热腾腾叠股而眠。到了天明时,芙蓉帐里复动干戈,战有一个时辰,两败俱伤;一个头破而淌脑,一个泣啼而流涟。精神怠惫,睡到巳时,方才升帐。悦来一早起来,默默儿先将里外事情一齐料理安排停妥了。到了午后,尤氏催玉坛带了银子到银号里去报了捐,上了税不题。

且说史堂的小老婆施氏,自史堂起身之后,一切家事店务,处处留心经理,事事精明。究系小户贫家之女,处事未免过于克,上上下下,俱不很服他。且有些轻狂之气,间时睡在躺椅上,押令素香、蔡妈两人轮流跪在膝前,替他捶腿擦脚。虽因报仇之故,未免太无骨肉之情。一日,蔡妈母女私买了巴豆和在饭内,与施氏吃了,几乎痢死。病痊之后,施氏心中猜疑,走到蔡妈房中,搜出余剩巴豆几粒,便将他母女两人捆在庭柱上拷问。正在那里打时,忽有一个山西人来,姓张,名荣光,系史堂的同堂侄子,向与怀宁县包(孙)制冈包(孙)公至交,特来投奔包(孙)公。荣光素知史堂在安庆开张洋货店,所以一到安庆,先到史堂店中来。因向来不曾过面,所以一到店中,先将自己的籍贯、姓名,以及未曾会面的情节一一说出。店中有一伙计,姓施,名不良,系施氏的出服哥子,素恨施氏无亲族之情。心疑此人也是一个拐子,借此要给些挡儿与施氏,便向荣光道:“我们都是令叔的伙计,现在令叔往金陵未回,他有家眷在此,你进去见就是了。”说毕不良因别事往里走,荣光疑是领他进去的,也就走进去了。一到上房,认错施氏是婶娘,便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起来。施氏正在生气之时,一见此人酷似蔡妈的兄弟蔡似荣者,暗想道:“他跪到这里来要替我认亲戚么,还是来要替这娼妇说情么?”便骂道:“你跪到这里来做什么?那个与你是亲,那个与你是眷?那个与你往来,那个要你磕?快快滚出去!”荣光听得这样话一气欲绝,一声不答,掉转身来,扭头便往怀宁县去,见了包(孙)公,便将此事一一告诉出来。包(孙)公道:“天下那里有这样人,祖宗骨肉都没有的么?我替你出气。”便道:“现在他私开洋货铺,藉着不挂招牌,不题店号,就不来纳税课,我心上原要罚他一个大功德呢。”

这里包(孙)公正陪着荣光接风饮酒,那边史堂亦已到店。施氏就将蔡妈母女买巴豆药主的事情,一一告诉了史堂。史堂道:“这还了得,不办他们,将来还有别事闹出来的。”即命夏旺往代书家,做了一张呈词,又附一张清供,连蔡妈、猾计、素香一齐解到怀宁县衙门。包(孙)公一见呈词,立刻传班坐堂讯问,验出蔡妈、素香遍身重伤,便指着夏旺骂道:“你的主子也曾做过官来,竟不知朝廷法度?将药主未死的重报来,自己不到案,用清知数,成何体制,况既要报官治罪,何得先事私刑?现在案情虚实未定,被告的人先受了私刑重伤,不能听讯,本县何从鞫究?你不揣案情轻重,胆敢混为知数,先打你三十板。”随制了六枝签,将夏旺打得来皮开肉烂。当堂又发了两枝火签,一枝着邝史堂速具保锢领状,亲自赴案,将受私刑重伤人施蔡氏、生女素香领回医治。一枝提私开洋货铺邝史堂上漏国课,下夺商财,即刻到堂等因。夏旺一到家,向着史堂号啕大哭,将堂谕一一告知。史堂一气欲绝,不知如何结案,且听下回分解。